01
1936年12月21日,冬至前夜。济南,山东省政府主席公署。
院子里的那棵百年老槐树,此刻光秃秃的,枝丫在呼啸的北风中伸向墨一样的夜空,仿佛一只只嶙峋的鬼爪。雪,下得更紧了。细碎的雪沫子被风卷着,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无数只蚕在啃食桑叶,也像是一封来自远方的催命符。
书房里,温暖如春。巨大的铜质暖炉里,上好的银丝碳烧得正旺,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融融的热意,将一室的阴冷驱散得干干净净。
韩复榘,这位名义上的山东省主席,实际上的“山东王”,正背着手,站在一幅巨大的军事地图前。他没有穿军装,只着一件深灰色的丝棉长袍,脚下一双黑色的布底鞋,看上去像个富家的员外,多于像个手握十万重兵、割据一方的枭雄。
他的目光,却没有他衣着那般闲适。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出的地名——西安。
已经整整九天了。
自从12月12日,张学良和杨虎城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在西安扣押了委员长蒋介石,整个中国就像一口被架在火上猛烧的油锅,彻底沸腾了。
这九天里,来自南京、西安、太原、保定……各方的电报,像雪片一样飞进这座主席公署。有劝进的,有拉拢的,有警告的,有试探的。每一封电报背后,都是一张张或焦急、或狰狞、或谄媚的脸。
韩复榘谁也没有答应,也谁都没有得罪。
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赌徒,紧紧攥着手里的底牌,冷眼旁观着牌桌上其他人的疯狂叫注。他知道,自己的这张牌——山东的十万大军和津浦线的战略位置——分量极重。出早了,不值钱;出晚了,怕是要砸在手里。
「主席,夜深了,喝口参茶吧。」
秘书长张绍堂端着一个紫砂托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跟了韩复榘多年,最懂这位上司的脾性。越是这种大事临头,韩复榘表面上越是平静,但那在屋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韩复榘没有回头,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张绍堂将参茶轻轻放在黄花梨木的书桌上,看着韩复榘宽厚的背影,低声问道:
「南京何部长那边……催得紧。西安张副司令那边,今天又来了一封密电,言辞……很恳切。」
“何部长”,指的是南京的军政部长何应钦,主战派的领袖,恨不得立刻调集大军,把西安轰成一片平地。而“张副司令”,自然就是张学良。
韩复榘缓缓转过身,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在水面的参片。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敬之(何应欽字)这是想拿委员长的命,去换他自己的功名啊。」
他的声音很低,却像一块石头丢进了深夜的古井,激起层层涟漪。
「那……汉卿(张学良字)那边呢?」
张绍堂试探着问。
韩复榘走到书桌后,一屁股坐进那张宽大的太师椅里,身体深深地陷了进去。他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轻响,那是他陷入长考的标志。
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张面孔。
有老上司冯玉祥。事变之初,冯公就派人传来口信,只有简简单单六个字:“小心说话为主。”
有南京的孔祥熙。这位行政院长、委员长的连襟,又是拍电报,又是派专员,话说得比蜜还甜,无非是希望他这位“北方屏藩”出面调停。
还有张学良。那个脸上总是带着一丝桀骜不驯的年轻人。韩复榘想起了几年前,自己和胶东的刘珍年为了地盘打得不可开交,眼看就要撑不住的时候,是驻扎在平津的张学良伸出了援手,帮他稳住了局面。
这份人情,他韩复榘一直记着。
更何况,何应钦的咄咄逼人,也让他心里极其不舒服。16号那天,南京的飞机已经开始轰炸渭南了,讨伐军的先头部队也进了潼关。这架势,哪里是救人,分明是巴不得姓蒋的早点死。
如果蒋介石真的死了,何应钦上台,他这个杂牌军的“山东王”,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想到这里,韩复榘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他不再犹豫。
「绍堂,拟电。」
张绍堂精神一振,连忙走到桌前,铺开电报纸,握紧了笔。
「致西安张副司令、杨主任。」
韩复榘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显得异常清晰。
「兄等此举,实为救国壮举,弟深表钦佩。」
张绍堂的笔尖微微一顿,抬起头,眼中满是意外。他没想到,一向谨小慎微的主席,会用上“壮举”和“钦佩”这样分量极重的词。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同情,这是公开站队了。
韩复榘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
「山东所有部队,即日起将奉命西进。盼两军前线接触时,切勿发生误会。」
这几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张绍堂的耳边炸响。
奉谁的命?自然是奉他韩复榘的命。
西进做什么?名为“调停”,实为声援!
这是在告诉张学良和杨虎城:你们放心,我韩复榘是你们的后盾。如果南京的讨伐军敢动手,我山东的十万大军,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蒋介石回不来,赌的是中国未来的政局将重新洗牌。
「主席……」
张绍堂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是不是再斟酌一下?万一……」
「没有万一!」
韩复榘一摆手,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
「就这么发!用密码,马日发出。」
“马日”,是21日的电报代码。
「是。」
张绍堂不敢再劝,低头迅速记下,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韩复榘一人。他重新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窗缝。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这封电报,将会在古都西安,引起怎样的波澜。他也仿佛看到了,当南京收到这份电报时,何应钦那张本就阴沉的脸,会变得何等铁青。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连日来压在心头的沉重与烦闷,一扫而空。
然而,他没有看到的是,这封被称为“马电”的密码电报,在发出后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南京郊外一处秘密电讯侦译机构截获。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德制密码机,在南京那些顶尖的破译专家面前,几乎形同虚设。
一份关系着他身家性命和未来前途的绝密电报,就这样,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变成了一纸清晰的死亡判决书,静静地躺在了南京政府最高层的案头。
牌桌上的底牌,已经提前被人看穿了。
而他这个赌徒,却还以为自己稳操胜券。
02
要理解韩复榘为何会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下此重注,就必须拨开历史的迷雾,回到他与蒋介石那段长达十年、充满了虚与委蛇和貌合神离的过往。
韩复榘并非黄埔嫡系,也非江浙财阀,他出身于冯玉祥的西北军。那是一支从草莽中杀出来的军队,信奉的是“人不亲,土还亲”的乡党观念,讲究的是“谁的胳膊粗,谁就说了算”的丛林法则。
在中原大战之前,韩复榘是冯玉祥麾下最能打的“十三太保”之一。他作战勇猛,头脑也灵活,深得冯玉祥的器重。然而,也正是这份“灵活”,让他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背弃自己的老上司。
1929年,蒋冯战争爆发。韩复榘审时度势,认为跟着冯玉祥这艘破船,迟早要一起沉没。于是,在蒋介石的重金和高官许诺下,他与另一位西北军大将石友三联手倒戈,给了正在前线苦战的冯玉祥致命一击。
这一击,直接导致了西北军的土崩瓦解,也为蒋介石赢得了中原大战的最终胜利。
作为奖赏,蒋介石将山东这块富庶的地盘,划给了韩复榘。
从一个军长,一跃成为手握军政大权的省主席,韩复榘的人生达到了顶峰。他自然对蒋介石感激涕零,在就职典礼上,高呼“誓死效忠领袖”。
然而,他和蒋介石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是牢不可破的。那是一种典型的、带有浓厚封建色彩的“君臣”关系,更准确地说,是主子与麾下最强大、也最不听话的那个藩王的微妙关系。
蒋介石需要韩复榘替他镇守华北,抵御北方的张学良、阎锡山,以及暗中窥伺的日本人。而韩复榘则需要“中央”这块金字招牌,来巩固自己在山东的统治,获取军饷和装备。
他们彼此利用,也彼此提防。
在山东,韩复榘是说一不二的“土皇帝”。他整顿吏治,澄清教育,剿灭匪患,甚至亲自审案,做了不少实事,在民间博得了一个“韩青天”的名声。他用人,只用自己信得过的西北军旧部,对南京派来的官员,一概阳奉阴违,架空其实权。
蒋介石对此心知肚明,也曾多次敲打。他曾派人去山东视察,名为慰问,实为监视。韩复榘则每次都以盛大的排场招待,好吃好喝,送上厚礼,但一谈到军政实权,则顾左右而言他,滴水不漏。
最著名的一次交锋,发生在1935年。蒋介石借“整顿吏治”之名,要求韩复榘将山东的财政、人事大权上交中央。韩复榘勃然大怒,在一次高级军官会议上,他拍着桌子吼道:
「他姓蒋的这是要挖我的墙角,卸我的枪!山东是我韩某人带着弟兄们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不是他南京政府赏的!想拿走?拿命来换!」
话虽如此,他却不敢公开与蒋决裂。他选择了一种更“聪明”的方式。
他秘密派人联络华北的另一位实力派人物,第29军军长宋哲元。宋哲元同样出身西北军,对蒋介石的中央集权政策也心怀不满。两人一拍即合,结成了“华北特殊化”的攻守同盟,共同抵制南京的渗透。
蒋介石见一时难以撼动,只好暂时作罢。但这笔账,他已经清清楚楚地记在了心里。在他那本从不离身的黑色日记本里,韩复榘的名字旁边,或许早已被画上了一个重重的红叉。
因此,当西安事变爆发,蒋介石身陷囹圄之时,韩复榘内心的天平,自然会发生倾斜。
他与蒋介石之间,没有信任,只有利益。如今,这个最大的“债主”自身难保,他这个“欠债”的,心思自然就活络了起来。
他观望,他等待,他权衡。
他等待的,是一个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时机。
而何应钦的鲁莽和张学良的恳切,恰好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两根稻草。
他认为,时机到了。
于是,在那间温暖的书房里,他亲手写下了那封自以为能改变历史走向的“马电”。他相信,凭借着自己与张学良的这份“雪中送炭”之情,以及山东的地理位置,在未来的新格局中,他韩复榘必将占据一个更加重要、更加稳固的位置。
他太自信了,自信到忘记了最基本的一点:电波,是没有忠诚度可言的。
在那个年代,密码战线的斗争,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战场。
南京方面,早就成立了以破译专家戴笠、魏大铭等人为核心的“军委会密电股”,网罗了全国最顶尖的电讯人才,专门负责截获和破译各路军阀、尤其是心怀异志的杂牌军的往来电报。
韩复榘自以为固若金汤的通讯系统,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一道需要花些时间去解的谜题而已。
当那封“壮举”、“钦佩”、“奉命西进”的电文,一字不差地呈现在何应钦等人面前时,整个南京统帅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在讨伐军的背后,插上了一把最锋利的尖刀。
这意味着,一旦开战,整个华北,都有可能成为第二个“西安”。
何应钦的脸色,据说当时比锅底还要黑。他一言不发,只是将那张薄薄的电报纸,反复看了数遍,然后,猛地一拍桌子。
「娘希匹!韩向方(韩复榘字)这是要造反!」
一场针对韩复榘的政治风暴,已在悄然酝酿。
而风暴中心的那个人,此刻或许正在济南的府邸里,安然入睡。在他的梦里,可能尽是中国未来“三足鼎立”的美好蓝图。
03
电报,在那个时代,既是传递信息的工具,也是悬在无数政治人物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封电报,可以救一个人,也可以毁掉一个人。
韩复榘的“马电”,无疑属于后者。
南京方面的反应,比韩复榘预想中要快得多,也诡异得多。
没有愤怒的公开谴责,也没有气势汹汹的质问电报。第二天一早,一架军用运输机就从南京大校场机场起飞,顶着风雪,直飞济南。
飞机上坐着的,是行政院长孔祥熙的亲信,一位与韩复榘颇有交情的政府要员。
此人一到济南,不谈军事,不谈政治,只是将一份最新的“内部情报”交给了韩复榘。情报的内容很简单:宋美龄和宋子文,即将亲赴西安,与张、杨进行和平谈判。委员长脱险,指日可待。
韩复榘当时就愣住了。
他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马电”泄露了!
南京这是在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也是在向他发出最严厉的警告:你韩向方在背后搞的小动作,我们已经一清二楚。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如果执迷不悟,等委员长回来,后果自负!
一阵冷汗,瞬间从韩复榘的脊背上冒了出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高估了自己和张学良的“情谊”,更低估了南京的手段和蒋介石在国民党内的影响力。
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嘻嘻哈哈的笑脸,热情地招待了南京来的这位“老朋友”,拍着胸脯保证,自己对委员长的忠心,天日可表,所谓的“西进”,不过是为了“策应中央,营救领袖”,绝无他意。
送走来人后,韩复榘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惹上了天大的麻烦。现在必须想办法补救。
就在这时,另一位“救星”登门了。
驻守平津的第29军军长宋哲元,在接到南京方面的通气电报后,也坐不住了。他和韩复榘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韩要是倒了,他宋哲元也独木难支。
宋哲元星夜兼程,从天津赶到济南,与韩复榘进行了一次紧急密谈。
两位同样出身西北军的封疆大吏,在这间曾经见证了“马电”诞生的书房里,商量着如何亡羊补牢。
宋哲元认为,“马电”的内容太过激进,已经彻底得罪了何应钦,更要命的是,必然会触怒蒋介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发一封电报,表明一个相对“中立”和“顾全大局”的立场,以期冲淡“马电”带来的恶劣影响。
韩复榘对此深以为然。
于是,经过一番字斟句酌,12月23日,一封由韩复榘和宋哲元联名发出的通电,昭告全国。
这封因在“漾日”发出而被称为“漾电”的通电,主张和平解决西安事变,呼吁“由中央召集在职人员、在野名流妥商办法,合谋成全无遗之策”。
电报发出后,立刻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舆论普遍认为,韩、宋二位将军深明大义,是稳定华北局势的中流砥柱。
韩复榘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一些。他觉得,这步棋走对了。既向南京方面表明了自己“和平解决”的立场,又以“联合在野名流”的提议,保留了自己未来参与高层决策的话语权。
然而,他做梦也想不到,这封被他视为“补救之作”的“漾电”,却像一记精准的补刀,再次狠狠地插进了南京政府的心脏。
因为,就在“漾电”发出的同一天,远在西安的张学良和杨虎城,向刚刚抵达的宋子文、宋美龄,提出了释放蒋介石的先决条件。
其中最核心的一条,几乎与“漾电”的内容一字不差:由蒋介石出面,在西安“召集朝野各界官员名流大会”,共商国是。
两个地点,同一天,提出一个几乎完全相同的政治主张。
谁会相信,这仅仅是一个巧合?
在南京方面看来,这无疑是韩复榘与张、杨二人早已串通好的铁证!所谓的“漾电”,根本不是什么“补救”,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遥相呼应的政治讹诈!
韩复榘,彻底被钉在了“从逆”的耻辱柱上。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更具戏剧性的是,两天后,也就是12月25日,西安事变和平解决,蒋介石乘飞机离开西安,安全抵达洛阳。
消息传到济南时,韩复榘正在和几个幕僚,以及南京派来“监视”他的大员蒋伯诚一起打麻将。
听到这个消息,韩复榘的反应,被蒋伯诚一字不落地记录了下来,并迅速传回了南京。
他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把手里的麻将牌往桌子上一推,满不在乎地骂了一句:
「这叫什么事嘛!没想到张汉卿(张学良)做事情这么虎头蛇尾!」
这句话,充满了对张学良的失望,和对自己押错宝的懊恼。
在座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位来自南京的蒋伯诚。
这句无心之言,彻底暴露了韩复榘在整个事变中的真实心态。它像最后一颗钉子,将韩复榘的棺材板,钉得严严实实。
蒋介石可能不会记得,在他危难之时,谁为他奔走呼号。
但他绝对会记得,在他脱困之后,谁对此表示了失望和不满。
韩复榘的命运,在那张麻将桌旁,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04
蒋介石回到南京后,并没有立刻对韩复榘动手。
他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猎人,看着那只已经掉进陷阱的猎物,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捕杀时机。
他先是迅速处理了“首恶”张学良。以“以下犯上”的罪名,将其无限期软禁。然后,通过分化、拉拢、威逼等一系列手段,将群龙无首的东北军彻底肢解、收编。
整个过程中,韩复榘又一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非但没有夹起尾巴做人,反而公开站出来,为东北军说话。他充当了东北军代总司令于学忠的“代言人”,与南京方面进行交涉,转达东北军将士“死战到底”的决心,并暗示自己将与东北军共进退。
这种行为,在蒋介石看来,无异于公开的挑衅。
“你韩向方,是觉得我蒋某人不敢动你吗?”
1937年3月,蒋介石电召韩复榘,让他到杭州“述职”。
这是一次明显的“敲山震虎”。
韩复榘心里也打鼓,但又不敢不去。他带着一个警卫旅,浩浩荡荡地开赴杭州。
在杭州,蒋介石并没有过多地责备他,只是和他谈了谈华北的局势,抗日的准备,言语间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
就在韩复榘以为这一关可能就要过去的时候,他又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向军政部长何应钦提出了一个极其“不识时务”的请求:希望能去奉化,探望一下被幽禁在那里的张学良。
这个请求,如同一个响亮的耳光,直接扇在了蒋介石的脸上。
何应钦当场就拒绝了他,并迅速将此事报告给了蒋介石。
消息传出,舆论一片哗然。所有人都看出来了,韩复榘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蒋介石示威,表达对处理张学良问题的不满。
离开杭州前,有记者追问他是否要去奉化探望张学良。韩复榘无法正面回答,只能悻悻地说了一句:
「本人赴奉化访张学良否,未定。」
这句话,再次将他与蒋介石之间的矛盾,公开化,表面化。
至此,蒋介石对他的最后一丝容忍,也已经消耗殆尽。
真正的杀机,在七七事变爆发,全面抗战开始后,终于降临了。
1937年底,日军大举进攻山东。韩复榘的第三集团军,负责坚守黄河防线。
然而,韩复榘的部队,在武器装备和战斗意志上,都与日军存在巨大差距。更重要的是,他存着保存实力的私心,不愿意为了南京政府,拼光自己的老本。
在与日军稍作接触后,他便下令部队主动放弃济南,全线撤退。
这一撤,就撤出了整个山东。
“不遵命令,擅自撤退”,这个罪名,在战时,足以处死任何一名高级将领。
韩复-榘,亲手将那把早已为他准备好的屠刀,递到了蒋介石的手中。
1938年1月11日,蒋介石以“召开高级军事会议”的名义,电令韩复榘到河南开封出席。
韩复榘的部下们都劝他不要去,说这很可能是一场“鸿门宴”。
但韩复榘却再次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认为,自己手握十万大军,又是战区司令长官,蒋介石就算对自己再不满,也不敢在抗战的紧要关头,对自己怎么样。
他带着一个手枪营,大大咧咧地去了开封。
会议地点,设在了河南省政府的一间礼堂里。
当韩复榘走进会场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会场内外,站满了荷枪实弹的中央军士兵,一个个面无表情,眼神冰冷。
他心里“咯噔”一下,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
会议由蒋介石亲自主持。
蒋介石简单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话锋一转,突然厉声问道:
「韩向方司令!山东失守,你身为战区司令长官,该当何罪?」
韩复榘站起身,还想辩解几句。
「报告委员长,山东丢失,责任不全在我……」
还没等他说完,坐在主席台上的刘峙(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突然站起来,掏出一封信,大声念道:
「据我们查获的韩复榘写给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亲笔信,他早有与日本人勾结,出卖华北的意图!」
这封所谓的“亲笔信”,真假难辨,但在那个场合,已经不重要了。
这只是一个动手的信号。
刘峙话音未落,会场两侧的门突然打开,几十名特务一拥而入,瞬间就将韩复榘和他的随从缴了械。
韩复榘直到被特务按倒在地的那一刻,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从西安事变时,就已经开始布置的,长达一年多的,必杀之局。
他被迅速押往武昌,关押在一处绝密的地点。
几天后,一个由何应钦担任审判长的临时军事法庭,对他进行了秘密审判。
审判过程很简单,罪名也早已拟好:
一、不遵命令,擅自撤退。
二、按兵不动,保存实力。
三、勾结日寇,图谋不轨。
四、侵吞军饷,贩卖毒品。
……
桩桩件件,都足以致命。
1938年1月24日晚7时,在武昌的一间密室里,执行人员用一支勃朗宁手枪,结束了这位“山东王”的生命。据说,他身中七枪,枪枪都打在腹部和腿上,是让他受尽痛苦而死。
从一个割据一方的枭雄,到命丧密室的阶下囚,韩复榘的悲剧,固然有其咎由自取的因素:性格上的狂妄自大,政治上的短视天真,军事上的保存实力。
但归根结底,他的死,是蒋介石中央集权政策下,必然要清除的一个障碍。
西安事变,只是将这个清除的过程,大大提前了。
那封改变了他命运的“马电”,那句在麻将桌旁的无心之言,都不过是为他早已注定的结局,添加了几个戏剧性的注脚而已。
05
韩复榘被处决的消息传出后,整个中国为之震动。
这是国民党在抗战期间,被处死的级别最高的将领。
蒋介石此举,无疑起到了“杀一儆百”的巨大作用。那些同样心怀鬼胎、试图在国难当头之际保存实力的地方军阀们,无不噤若寒蝉。
从此,在正面战场上,“不遵命令,擅自撤退”的现象,大大减少。从这个角度看,处决韩复榘,对于巩固中央权威,统一抗战意志,确实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然而,历史的复杂性,正在于它并非简单的非黑即白。
多年以后,当人们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时,总会产生一些更深层次的思考。
韩复榘的儿子韩子华,在其晚年所著的回忆录《我的父亲韩复榘》中,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观察的视角。
在他看来,父亲并非一个天生的“卖国贼”。在主政山东期间,韩复榘也曾积极整军备战,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抗日决心。
他之所以最终选择放弃山东,除了保存实力的私心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对中央政府的极度不信任。
他深知,以山东一隅之力,根本无法抵挡强大的日军。他曾多次向中央请求武器弹药和兵员补充,但得到的答复,总是寥寥无几。
他觉得自己被当作了炮灰,被要求去打一场注定会失败,且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战争。
于是,在个人利益和民族大义之间,他最终选择了前者。
他的悲剧,也是那个时代,无数旧军阀的共同悲剧。他们出身草莽,信奉枪杆子就是一切,缺乏现代国家和民族的观念。他们可以为自己的地盘、军队和个人荣誉去死,却很难为一个遥远而虚幻的“国家”去牺牲。
而蒋介石,作为当时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他所要做的,就是用最铁血、最无情的手段,将这些松散的、各自为政的军事集团,强行捏合成一个统一的、能为他所用的战争机器。
在这个过程中,任何不听话的、有异心的“零件”,都必须被毫不留情地剔除。
韩复榘,恰好就成了那个被用来祭旗的、最典型的“零件”。
时光流转,当历史的硝烟散尽,我们回望那个风云激荡的年代,会发现,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被时代的洪流所裹挟,身不由己。
韩复榘如此,张学良如此,蒋介石,亦是如此。
他们在那张名为“中国”的巨大牌桌上,各自出牌,各自算计,时而结盟,时而反目。他们的每一次选择,都在不经意间,改变着历史的走向,也决定着自己的最终命运。
而那封在冬夜里发出的“马电”,就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它所引发的连锁反应,远比发报人自己,所能想象的,要深远得多,也残酷得多。
【参考资料来源】
刘旭。 韩复榘被杀:西安事变中得罪蒋介石?。 《文史博览》。 2018,(06)
韩子华。 《我的父亲韩复榘》。 中华书局。 2008
杨天石。 《寻找真实的蒋介石:蒋介石日记解读》。 华文出版社。 2010
金以林。 《国民党高层的派系政治》。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9
《中华民国史资料丛稿·西安事变(全二册)》。 中华书局。 198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