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撞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但沉闷。
像是一段关系的最后一声哀鸣。
我看着地上的那几张红色钞票,还有那台静静躺在旁边的徕卡M6相机。
镜头已经碎了,如同蛛网。
机身上也多了一道刺眼的划痕,从取景器一直延伸到蒙皮的边缘。
“沈舟,不就一台破相机吗?几百块钱,你至于吗?”
罗毅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和一丝轻蔑。
他是我认识了十年的朋友。
“给你八百,够买个新的了。别这么小气。”
他点了根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那张我曾经以为无比熟悉的脸。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捡地上的钱。
我只是弯下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台相机。
冰冷的金属机身,曾经在我父亲手中留下了无数的温暖,此刻却像一块寒铁,刺痛了我的掌心。
我的沉默,在罗毅看来,是软弱和默认。
他嗤笑一声,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行了,别一副要死的样子,钱货两清。改天请你喝酒。”
说完,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我抱着相机,站在原地,客厅的灯光惨白。
我没有争吵,也没有辩解。
因为我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比这台相机碎得更彻底。
二十天后,他会哭着把一万五千块钱转给我。
而那时,他失去的,将远不止这些。
01
我叫沈舟,一个三十岁的普通上班族。
生活像一潭死水,没有波澜,也没有涟漪。
父母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留给我的,除了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就是这台徕卡M6。
父亲是个摄影爱好者,算不上专业,但爱到了骨子里。
他总说,摄影是光的艺术,是时间的琥珀。
他把生活里所有的热情,都倾注进了那个小小的取景器里。
这台相机,是他攒了整整三年的工资,托人从德国带回来的。
在那个年代,这几乎是家里最大的一笔开销。
母亲为此和他吵过很多次,但父亲只是嘿嘿地笑,然后更加爱惜地擦拭着相机。
我的童年记忆,都伴随着清脆的快门声。
父亲会带我去公园,去郊外,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会教我如何构图,如何追光,如何用镜头捕捉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好。
“舟舟,你看,这世界很美,对吗?”
“你要用心去看,用心去感受,然后把它拍下来。”
他把相机递给我,温热的机身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那是我第一次透过取景器看世界。
世界被框在一个小小的长方形里,却显得格外清晰,格外真实。
父亲去世后,这台相机就成了我唯一的念想。
我没有继承他的天赋,摄影技术平平。
但我喜欢在周末的午后,带上它,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走。
我不为了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片。
我只是想透过那个熟悉的取景器,仿佛还能看到父亲的目光。
每一次按下快门,都像是在和他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这台相机,对我而言,早已不是一件物品。
它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连接。
我把它保养得很好,定期清灰,小心存放。
机身上的每一处细微的划痕,都是岁月留下的故事,我都视若珍宝。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它会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在我面前摔得粉碎。
我和罗毅是大学同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我们的关系曾经铁到可以穿一条裤子。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同一座城市打拼。
他性格外向,能说会道,在一家销售公司混得风生水起。
我性格内向,安于现状,在一家设计院做着一份不好不坏的工作。
我们的人生轨迹,渐行渐免。”
我信了。
朋友不多,知己更少。
我珍惜我们之间的这份情谊。
所以,当他开口向我借相机的时候,我虽然犹豫,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那是一个月前。
他兴冲冲地跑到我家,说他刚追到了一个喜欢旅游和摄影的姑娘。
为了投其所好,他准备带姑娘去一趟西藏,拍一套能惊艳朋友圈的大片。
“舟,把你那台德味大师机借我用用呗。”
他嬉皮笑脸地揽着我的肩膀。
“我那手机拍照不行,太low了,镇不住场子。”
我皱了皱眉,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那台是胶片机,你用不惯的。”我试图找个借口。
“没事,不就按个快门吗?我研究研究就会了。胶片范儿,复古,那姑娘肯定喜欢。”
他拍着胸脯保证。
“你放心,我当亲爹一样供着,绝对不会出任何问题。”
我看着他热切的眼神,想到了我们大学时一起啃泡面、一起翻墙上网的日子。
拒绝的话,我说不出口。
我怕他觉得我小气,觉得我不把他当兄弟。
我详细地给他讲了如何上卷,如何测光,如何对焦。
我千叮万嘱,一定要轻拿轻放,一定要挂在脖子上。
“知道了知道了,比我亲妈还啰嗦。”
他满口答应,然后兴高采烈地拿着相机走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的朋友圈,成了西藏风光摄影展。
雪山,湖泊,经幡,还有他和那个姑娘的各种合影。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标注着:徕卡M-SUMMICRON 50mm f/2 镜头拍摄。
他甚至会特意在评论区回复别人:
“老德味了,毒,大师的选择。”
朋友们纷纷点赞,夸他有品位,照片拍得好。
我看着那些照片,心里五味杂陈。
既有对自己宝贝被认可的一丝欣慰,更有挥之不去的担忧。
我甚至在想,等他回来,一定要把相机拿去好好做一次保养。
然而,我等来的,却是相机的“死讯”。
和他那轻飘飘的八百块钱。
那天晚上,我抱着冰冷的相机,一夜无眠。
我反复摩挲着机身上的那道新的划痕,那破碎的镜头。
心里的某个部分,也跟着一起碎了。
我没有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父亲的遗物摔成这样。
我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告诉他,这台相机对我有多重要。
因为当他说出“不就一台破相机”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在他眼里,这只是一个用来炫耀的工具。
工具坏了,赔点钱,天经地义。
他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我们的友情,原来如此廉价。
我的珍视,原来如此可笑。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既然友情已经死了,那就只谈钱吧。
我不会让他用那可笑的八百块钱,来侮辱我和我父亲的感情。
我要让他知道,有些东西,他赔不起。
但他亲手毁掉的,必须付出代价。
而且是让他肉痛的代价。
02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上班。
同事们没有看出我任何异样。
我依然是那个沉默寡真,埋头画图的沈舟。
只是,我的电脑浏览器里,收藏夹多了一个新的文件夹。
名字叫:“徕卡”。
我开始系统地收集关于这台相机的一切信息。
型号:徕卡M6,TTL 0.72版本,产于1998年。
镜头:M-SUMMICRON 50mm f/2,第四代,俗称“缩头太后”。
我找到了父亲当年购买相机的凭证。
那是一张已经泛黄的发票,藏在一个旧相册的夹层里。
上面的德文我已经看不懂,但那个价格,换算成当时的人民币,依旧是一个让我心惊的数字。
三万两千元。
在九十年代末,这笔钱足以在一个小城市付一套房子的首付。
我小心翼翼地把发票用扫描仪扫进电脑,然后用密封袋封好。
这是最重要的物证。
接下来,是维修。
我没有去普通的相机维修店。
我知道,这种级别的相机,必须找最专业的人。
我通过一个摄影论坛,联系上了一位在国内非常有名的徕卡维修大师,姓陈。
陈师傅的工作室在北京。
我把相机的各个角度的破损照片,都拍得清清楚楚,发给了他。
半天后,陈师傅回复了。
他的回复很简短,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机身内部的测光联动杆可能变形,快门帘也可能受损。镜头镜片破碎,镜组需要整体更换。维修难度很大,费用不菲。”
我问他,大概需要多少钱。
他沉默了一会儿,发来一句话。
“小伙子,有心理准备。初步估计,连工带料,不会低于一万五。而且,很多配件需要从德国原厂订购,周期很长。”
一万五。
这个数字,和罗毅丢给我的八百块,形成了多么讽刺的对比。
我没有犹豫,立刻回复:“师傅,我修。不管多少钱,不管多久,我都要把它修好。”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你把相机寄过来吧,我给你做一个详细的检测报告和维修报价单。”
我按照陈师傅的要求,用最稳妥的包装,把相机寄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我开始处理我和罗毅的关系。
我没有拉黑他,也没有删除他。
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他发消息给我,问我怎么没去拿那八百块钱。
“放你家门口鞋柜上了,自己拿一下,密码你生日。”
他又发来一条:“别为个破相机不开心了,周末出来喝酒,我请客,给你赔罪。”
我回:“周末要加班。”
我的平静,让他彻底放下了心。
他大概觉得,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结果。
他开始在我们的共同好友群里,有意无意地提起这件事。
“沈舟那人,就是太念旧,一台老掉牙的胶片机,宝贝得跟什么似的。”
“前几天不小心给我摔了,心疼得好几天没理我。”
“我赔了他八百,他还不乐意,你说这叫什么事。”
群里有人附和。
“就是,现在谁还玩胶片啊,又麻烦又费钱。”
“八百块买个入门单反都够了,沈舟是有点想不开。”
罗毅发了一个摊手的表情。
“谁说不是呢。算了,不说了,免得说我背后说兄弟坏话。”
我看着聊天记录,面无表情。
我把这些对话,一字不差地截图,保存。
文件夹的名字叫:“朋友”。
我开始每天都和北京的陈师傅联系。
陈师傅是个严谨的人。
他收到相机后,花了整整三天时间,对相机进行了全面的拆解和检测。
然后,他给了我一份长达五页的检测报告。
报告里详细罗列了每一处损伤,分析了损伤原因。
用词专业,逻辑清晰。
报告的最后,附上了一份正式的维修报价单。
每一个需要更换的零件,都标注了德国原厂的编号和价格。
每一项维修操作,都标注了工时和费用。
总计:一万四千八百元。
报价单上,盖着工作室的公章。
我把这份报告和报价单,彩色列印了出来。
一式三份。
我还不够。
我要的,是让罗-毅无话可说,无路可退。
我开始在各大二手相机交易网站和摄影论坛上,搜索同型号同成色的徕卡M6的交易记录。
我发现,这款相机因为其经典的机械性能和历史地位,不仅没有贬值,反而随着胶片摄影的回温,价格一路走高。
我那颗“缩头太后”镜头,更是因为其出色的成像质量和稀有性,被誉为缩头太后”镜头,更是因为其出色的成像质量和稀有性,被誉为“标头之王”,二手价格稳定在一万左右。
也就是说,我这套相机的市场价值,至少在三万元以上。
我把所有这些交易记录,网页链接,全都截图保存,整理成一个文档。
我还咨询了一位律师朋友。
我把事情的经过,和我收集到的所有证据,都告诉了他。
律师朋友听完,很明确地告诉我。
“物权损害赔偿,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对方全责。”
“按照法律规定,他需要赔偿你的直接经济损失,也就是相机的维修费用。如果维修后仍然影响使用或价值,你还可以要求他按照市场价进行赔偿。”
“你手上的证据链非常完整,从购买凭证到维修报价,再到市场价值证明,还有他承认损坏相机并主动提出赔偿的聊天记录。这官司要是打起来,他一点胜算都没有。”
我问他:“如果不起诉,私下解决呢?”
“那就看你的目的了。”律师朋友说,那就看你的目的了。”律师朋友说,“如果你只是想要回钱,就把这些证据拍他脸上,正常人都会认怂。如果你想让他身败名裂,那就起诉,把判决书寄到他公司。”
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把他怎么样,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一个为我父亲的遗物,也为我被践踏的真心的公道。
律师朋友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帮我起草了一份非常正式的“关于物品损坏赔偿的协商函”。
函件里,条理清晰地陈述了事实,列举了证据,并明确提出了我的诉求:
一、赔偿相机维修费用,共计一万四千八百元。
二、就其轻视、侮辱性的言行,向我进行书面道歉。
所有的准备工作,在二十天内,全部完成。
我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里面是我这二十天,所有的心血和努力。
我看着窗外,城市华灯初上。
罗毅,我们的十年友情,就在今晚,做一个了断吧。
03
我约罗毅见面的地方,是我们大学时最喜欢去的一家烧烤店。
店面很小,有些破旧,但生意一直很好。
我们曾在这里,喝着廉价的啤酒,畅想着遥远的未来。
我说我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师,设计出能流传百年的房子。
他说他要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环游世界。
十年过去,我们都成了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普通人。
梦想,成了酒后的笑谈。
我提前到了,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
桌上没有点菜,只放着那个厚厚的文件夹。
罗毅是踩着点来的。
他穿了一件潮牌的T恤,头发梳得油亮。
一坐下,他就熟络地冲老板喊:“老板,老规矩!两打啤酒,一份烤腰子,一份韭菜!”
然后,他转向我,脸上带着那种我熟悉的,略带优越感的笑容。
“怎么了舟,加班加傻了?约我来这破地方怀旧啊?”
他看到了桌上的文件夹,好奇地问:“拿的什么?公司文件?你也太敬业了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文件夹,推到了他的面前。
“看看吧。”我的声音很平静。
罗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还是带着一丝不以为然,打开了文件夹。
文件夹的第一页,是那张泛黄的,写满德文的购机发票。
他看不懂,但能看到那个醒目的价格。
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第二页,是相机的破损细节图。
每一张照片,都拍得异常清晰,触目惊心。
他翻页的手,慢了下来。
第三页,是北京那位陈师傅出具的,长达五页的专业检测报告。
他开始看得有些吃力,那些专业的术语和零件名称,他一个也看不懂。
但他能看懂最后的结论:多处核心部件严重受损。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
紧接着,是那份盖着红色公章的维修报价单。
“维修总费用:人民币壹万肆仟捌佰元整。”
当他看到这个数字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万四?你他妈在逗我?”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愤怒。
“沈舟,你什么意思?你找人做假报价单来坑我?”
我没有理会他的质问,只是淡淡地说:“继续看。”
他的手,带着一丝颤抖,翻开了下一页。
后面,是我整理的,关于同型号相机和镜头的二手市场交易记录。
一张张截图,一个个链接,一个个醒目的价格。
两万,两万五,三万……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
他引以为傲的见识,在这些冰冷的事实面前,被击得粉碎。
他终于明白,他随手摔碎的,不是一台“破相机”。
而是一件他根本不了解,也赔不起的奢侈品。
最后,他看到了那封律师函。
“关于物品损坏赔偿的协商函”。
当“律师”、律师”、“法律责任”、“诉讼”这些字眼映入他眼帘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羞耻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啪”的一声合上了文件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沈舟,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嚣张,只剩下虚弱的颤抖。
“你为了这点钱,要跟我打官司?”
我终于开口了。
“罗毅,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从你把八百块钱扔在地上,说那是一台‘破相机’的时候,就不是钱的问题了。”
“你摔碎的,是我爸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你践踏的,是我们十年的友情。”
“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是来通知你的。”
我指了指那份文件夹。
“要么,按照上面的要求,赔钱,道歉。”
“要么,我们法庭上见。”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进他最脆弱的自尊里。
烧烤店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但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却安静得可怕。
空气仿佛凝固了。
罗毅的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向温和忍让的我,会如此决绝。
突然,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我……我没钱。”
他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蝇。
“我这个月工资都还没发,我哪有那么多钱赔你。”
他开始卖惨。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你的事。”
就在这时,烧烤店的门被推开了。
几个我们都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也是我们共同的好友圈子。
“哟,都在呢?这么巧啊!”
领头的阿杰大声地打着招呼。
他们是我约来的。
我给他们发消息说,今晚和罗毅聚聚,聊聊大学时候的事。
罗毅猛地抬起头,看到了走进来的那几个人。
他的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他知道,我没有给他留任何退路。
今天,他要么当着所有朋友的面,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身败名裂。
要么,乖乖地赔钱道歉。
这是一个局。
一个我为他精心准备了二十天的局。
阿杰他们显然还没意识到气氛的诡异。
他们笑着走过来,准备坐下。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
我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罗毅。
我知道,该他做选择了。
他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恐慌。
最终,他像是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猛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走进来的朋友们。
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低吼道:
“我们出去说!”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烧烤店。
朋友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我慢慢地站起身,对着他们歉意地笑了笑。
“不好意思,有点私事要处理。今天我请客,你们先吃。”
然后,在他们困惑的目光中,我跟着罗毅,走进了深沉的夜色里。
我知道,真正的好戏,现在才刚刚开始。
他以为逃离了朋友的视线,就能保住他那可怜的自尊。
他错了。
今晚,我要的不仅仅是钱。
我要他把他欠我的,连本带利,全部还回来。
04
烧烤店外,是一条不算宽阔的街道。
夏夜的风带着一股燥热,吹在脸上,黏糊糊的。
罗毅没有走远,他就站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
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有些萧索。
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走到他身后,隔着三步的距离,停了下来。
我没有催促他,也没有说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站着。
周围是城市的喧嚣,车流不息,人声嘈杂。
但我们之间,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终于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慢。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狼狈的,被逼到绝境的颓丧。
他手里的文件夹,被他捏得有些变形。
“沈舟,你一定要做得这么绝吗?”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甘和控诉。
“我们是十年的兄弟啊!就为了一台相机,你要把我逼死?”
我冷笑了一声。
“兄弟?”
我反问他,“在你摔了相机,用八百块钱砸在我脸上的时候,你有想过我们是兄弟吗?”
“在你跟别人说我小气,说我为了一台破相机斤斤计较的时候,你有想过我们是兄弟吗?”
“罗毅,是你先不把我们的友情当回事的。”
我的话,像一把把锥子,扎得他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哀求的嘴脸。
“舟,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摔你的相机,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一万五……我真的拿不出来。我刚买了车,每个月要还车贷,我手上真的没那么多钱。”
他试图唤起我的同情心。
“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给你打个欠条。我分期还你,每个月还一千,行吗?”
如果是在二十天前,在他刚刚摔碎相机的时候,他若能有现在一半的悔意,或许我真的会心软。
但现在,太晚了。
这二十天里,我看到的,只有他的轻蔑,他的谎言,和他对我们这段感情的无情践踏。
“不行。”
我干脆地拒绝了他。
“今天,要么你一次性把钱给我。要么,我明天就去法院递交诉讼材料。”
我的决绝,让他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他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
“沈舟,你别逼我!”他低吼道,沈舟,你别逼我!”他低吼道,“你以为一纸诉状就能吓到我?大不了上法庭!我倒要看看,法官会不会判我赔你这么多!”
“我可以说相机是你自己没放好,不小心掉下去的!我最多承担次要责任!”
他开始耍无赖了。
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平静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你忘了,你给我发过消息吗?”
我拿出手机,点开了我们的聊天记录。
那条“放你家门口鞋柜上了,自己拿一下”的消息,赫然在目。
“这是你亲口承认,相机是从你手里交还给我的。”
“还有这个。”
我点开了我们共同好友的那个微信群。
“‘前几天不小心给我摔了’,这也是你亲口说的。”
“罗毅,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我都有记录。”
“你觉得,在法官面前,你的狡辩,有几分可信度?”
他看着我手机上的截图,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会如此心细,如此有准备。
他所有的后路,都被我堵死了。
恐惧,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声音里的最后一点强硬也消失了,只剩下恐惧和绝望。
我收起手机,看着他。
“我刚才说了,赔钱,道歉。”
“一万四千八百块,一分不能少。书面道歉,就按照律师函里的模板写。”
“写完,拍照,发到我们那个共同好友群里。”
“什么?”他尖叫起来,什么?”他尖叫起来,“你还要我发到群里?你这是要我死!”
“这是你应得的。”我冷冷地说,这是你应得的。”我冷冷地说,“你不是喜欢在群里说我吗?现在,也让大家看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样。”
“让大家看看,你罗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罗毅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一个一米八的男人,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痛哭了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
充满了悔恨、不甘和绝望。
路过的行人,纷纷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没有去安慰他,也没有感到一丝快意。
我的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他哭了很久。
哭到声音都沙哑了。
最后,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我赔。”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我现在就转给你。”
他拿出手机,手指颤抖地点着屏幕。
没过多久,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银行的到账短信。
“您尾号xxxx的储蓄卡账户……收入人民币15000.00元……”
他多转了二百。
或许是想弥补他最初那可笑的八百块。
又或许,只是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
“道歉信……”他哽咽着问。
“明天写好发给我。”
我说完,转身就走。
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虚伪的脸,也不想再听他那廉价的哭声。
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他站在我身后,没有动。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没有回头。
我走得很快,仿佛要逃离这片让我窒息的是非之地。
我回到了那家烧烤店。
朋友们还在,他们见我回来,纷纷围上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一点误会,已经解决了。”
我没有说出真相。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罗毅最狼狈的样子。
这是我留给他,也是留给我们十年友情的,最后一点体面。
那晚,我喝了很多酒。
朋友们在身边,吵吵闹闹,一如大学时的模样。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青春,随着那一声清脆的快门声,永远地定格在了过去。
而那个曾经和我勾肩搭背,说要当一辈子兄弟的人,也永远地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05
生活很快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上午,我收到了罗毅发来的道歉信。
写得很诚恳,把他自己骂得一无是处。
我没有让他发到群里。
目的已经达到,我不想再节外生枝。
我只是把信保存了下来,然后把他拉黑了。
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
我把那一万五千块钱,全部转给了北京的陈师傅。
剩下的事情,就是漫长的等待。
陈师傅告诉我,维修周期至少需要三个月。
很多零件,都需要从德国徕卡原厂订购,然后再寄到北京。
这期间,我开始尝试一些新的东西。
我报了一个陶艺班。
我喜欢那种把一团没有生命的泥土,通过自己的双手,捏塑成型的感觉。
专注,可以让我忘记很多烦恼。
我还开始学习烹饪。
以前的我,只会煮泡面。
现在,我能照着菜谱,做出一桌像模像样的饭菜。
当热气腾腾的食物摆在面前,那种温暖的感觉,可以驱散心底的孤单。
我开始慢慢地,把我那死水一般的生活,搅动出一点点涟漪。
我不再执着于通过那个小小的取景器去寻找过去的影子。
我开始学着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当下的美好。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陈师傅的电话。
“小沈,你的相机,修好了。”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久违的激动,涌上心头。
陈师傅把相机给我寄了回来。
打开包裹的那一瞬间,我的眼眶湿润了。
它回来了。
完好如初。
不,比以前更好。
陈师傅不仅修好了所有的损伤,还给相机做了一次全面的清洁和保养。
机身被擦拭得锃亮,每一个按键,每一个拨轮,都恢复了出厂时的紧致和顺滑。
那道刺眼的划痕,也消失不见了。
镜头更是焕然一新,镜片通透得没有一丝瑕疵。
我把它捧在手里,还是那么熟悉,那么沉甸甸。
我装上了一卷新的胶卷。
柯达的Portra 400,我父亲最喜欢的型号。
我把它挂在脖子上,走出了家门。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
我走在熟悉的街道上,却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受。
我拍了路边打盹的猫,拍了树下下棋的老人,拍了相互依偎的情侣,拍了追逐嬉戏的孩童。
我不再刻意构图,不再追求光影。
我只是随心所欲地,记录下我看到的每一个瞬间。
快门声清脆悦耳,像一首动听的歌。
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父亲牵着我的手,告诉我,这世界很美。
是的,这世界很美。
只是我花了太长的时间,才真正明白这个道理。
那卷胶卷,我很快就拍完了。
我把它送到一家专业的冲扫店。
几天后,我拿到了电子版的照片。
我一张张地翻看着。
照片的色彩,温暖而细腻。
有一种独特的,属于胶片的质感。
我看到照片里的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生动的表情。
他们的喜怒哀乐,都被真实地记录了下来。
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热爱摄影。
他不是在追求艺术。
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热爱生活,去拥抱这个世界。
我把其中一张我最喜欢的照片,设成了我的手机壁纸。
那是一张逆光的照片。
一个年轻的母亲,正蹲下身子,给她的孩子系鞋带。
夕阳的余晖,给她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画面温暖而宁静。
我看着这张照片,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满足。
那台徕卡,我没有再像以前那样,把它束之高阁,小心翼翼地供奉起来。
我给它配了一条结实的腕带。
我开始每天都带着它。
它不再是我沉重的念想,而是我最忠实的伙伴。
它陪着我,去记录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的人生,似乎因为这场变故,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
我失去了我曾经以为最重要的朋友。
但我找回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我自己。
06
时间又过去了大半年。
我渐渐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并且乐在其中。
我的陶艺作品,已经可以像模像样地摆在家里当装饰品了。
我的厨艺,也得到了来家里做客的朋友们的一致好评。
我和罗毅,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我听说,他换了工作。
具体原因不详,但据说和那次的事情有点关系。
那天晚上,阿杰他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罗毅的失态,他们都看在眼里。
后来,圈子里渐渐有了一些风言风语。
虽然我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事情的真相。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
罗毅那种喜欢炫耀和吹牛的性格,得罪过的人,不止我一个。
墙倒众人推。
他过去的那些不太光彩的事情,也都被翻了出来。
他在圈子里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
或许是待不下去了,他选择了离开。
我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他的人生,是好是坏,都与我无关了。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阿杰打来的。
“舟,出来聚聚吧,好久没见了。
他为人仗义,性格也比较沉稳。
那晚之后,他也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几次,但我都含糊地带过了。
我想,这次他约我,或许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我答应了他。
见面的地方,是一家安静的清吧。
只有阿杰一个人。
他给我点了一杯威士忌。
“罗毅,要结婚了。”
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下个月,在老家办。”阿杰看着我,下个月,在老家办。”阿杰看着我,“他托我,想请你也过去。”
我笑了。
“他自己怎么不来请我?”
阿杰叹了口气。
“他没脸见你。”
“舟,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一直不说,我们也不好问。”
“但这大半年,罗毅的变化,我们都看在眼里。”
“他变得沉默了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出风头了。”
“他把车卖了,换了一辆普通的代步车。听说,是在努力攒钱。”
“前几天他来找我,跟我聊了很久。他跟我说了实话,关于相机的事。”
阿…杰的目光很复杂。
“他说,他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摔了你的相机,说了那些混账话。”
“他说,他知道你肯定不会原谅他。但他还是想,在结婚这么重要的时候,能得到你一句祝福。”
我沉默地喝着酒。
威士忌的味道,辛辣,苦涩,像极了人生。
说实话,我的心里,已经没有恨了。
它磨平了伤痛,也让我学会了释怀。
但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弥合。
原谅,不代表要重归于好。
“阿杰,帮我跟他说声恭喜吧。”
我放下了酒杯。
“婚礼,我就不去了。”
“还有,帮我把这个带给他。”
我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盒子里,是我亲手做的一个陶艺杯。
杯子的形状很简单,上面刻着一个“囍”字。
手法很稚嫩,甚至有些歪歪扭扭。
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就当是,我送给他的新婚礼物。”
阿杰接过了盒子,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舟,你变了。”他说。
我笑了笑。
“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
那天晚上,我和阿杰聊了很多。
聊大学,聊工作,聊生活。
我们都没有再提起罗毅。
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人生,总要朝前看。
07
罗毅的婚礼,我终究没有去。
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了他们婚礼的照片。
新娘很漂亮,笑得很甜。
罗毅也笑得很开心,但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沉稳和沧桑。
照片里,我还看到了我送给他的那个陶艺杯。
被放在了主桌最显眼的位置。
我默默地给那条朋友圈,点了一个赞。
然后,划了过去。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依然热爱摄影。
我去了海边,拍下了日出的壮丽。
我去了山里,拍下了云海的翻涌。
我去了古镇,拍下了小巷的宁静。
我的摄影技术,在一次次的实践中,有了很大的进步。
我甚至在一个摄影比赛中,拿了一个小小的奖。
奖品是一套全新的镜头。
但我还是最喜欢用我父亲留下的那颗“缩头太后”。
我喜欢它拍出来的,那种独特的,带着温度的画面。
陶艺,我也一直在坚持。
我的手艺越来越好。
我开了一个小小的网店,卖我自己做的陶艺品。
生意不算火爆,但每个月也能有一笔不错的额外收入。
更重要的是,我通过这个小店,认识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们会在线上交流心得,线下一起去看展览。
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丰富多彩。
我不再是那个孤单,沉默,只能在旧物中寻找慰藉的沈舟了。
我有了新的爱好,新的朋友,新的生活。
我开始觉得,我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那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相册。
那是父亲留下的。
里面,全是他拍的照片。
大部分,都是我的成长记录。
从我蹒跚学步,到我背上书包,再到我穿上学士服。
每一张照片,都充满了浓浓的父爱。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一张父亲的自拍照。
他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里,手里举着那台徕卡M6。
他笑得灿烂,眼角的皱纹里,都盛满了阳光。
照片的背后,有一行他写的字。
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送给我的儿子,沈舟。”
“愿你,用它看遍世间美好,永远心怀热爱。”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爸,我做到了。
我没有辜负你的期望。
我把相机从防潮箱里拿了出来。
我走到阳台上。
楼下,是车水马龙的城市。
远处,是层层叠叠的楼宇。
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
我举起相机,透过取景器,看着这个我生活了三十年的城市。
我按下了快门。
“咔嚓。”
声音清脆,一如往昔。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但对我而言,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我的人生,还有很长。
我会带着父亲的爱,和我自己的热爱,继续走下去。
去遇见更多的人,去看更美的风景。
然后,把它们,都定格在我的镜头里。
成为,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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